許鞍華對張愛玲,彷彿有著某種執念。
前有《傾城之戀》《半生緣》,今有《第一爐香》,因為這部電影,這位74歲的導演被諷刺到體無完膚。
沒人知道,此時此刻的許鞍華在想什麼。
或許,投入電影本身就是一場賭局。
她的電影很溫情,關注著普通人的命運。她電影裡的人,始終帶著異鄉人不停漂泊的疏離與失意。
可又有誰知道,她的心裡,也藏匿著酸楚的故事。許鞍華出生於遼寧鞍山,童年時期在澳門生活,之後在英國讀書,又回香港拍戲。
對她來說,哪裡都不是故鄉。
“異鄉人”這三個字陪伴了許鞍華的前半生,孤單一人,行走千里。在門與門之間顛簸,在城與城之間折騰,不必問她為了什麼。
她窮盡半生只想當一個旁觀者,卻偏偏是個局內人。
遷徙多次的人,落身不論何處都是羈旅,一生漂泊都未曾有家。
只是有些東西,永遠都不會失去。
許鞍華一輩子沒有結婚,與90多歲的母親租住在香港北角的小公寓,用她的話表達為“兩個老女人互相支援”。不買房不買車,大大方方地擠地鐵,她潦倒卻是體面的。
她說自己嫁給電影,不後悔。
許鞍華,是有資格輕描淡寫的。
許鞍華在熱鬧的香港電影圈,像個怪人。
她常年留著一個齊耳蘑菇頭,腳踩素布鞋,總是煙不離手。
身材微胖,那張臉已經不再年輕,也從不施脂粉,時常緊鎖的眉頭昭示著主人內心的界限分明。
她的孤獨如同她的電影鏡頭,每每飽含著一種對故鄉的渴望,卻又瀰漫著永遠找不到家的絕望。
2017年,就算在《明月幾時有》這樣的抗戰電影中,許鞍華也絕不上演刺激的血戰場景,多的是葉德嫻與周迅扮演的母女二人的戲份。
在昏黃不定的燈光下,兩人對桌吃晚飯,一小碗南方米飯配上半個南瓜,聊著外界亂世的變動,也聊著家長裡短。
2017年電影《明月幾時有》方母(葉德嫻 飾)與方蘭(周迅 飾)劇照
戰爭這樣的巨集大敘事,消解在平淡的煙火氣中。
女兒方蘭有著抗戰的理想主義,做著地下情報,方母最後也走上了這條道路,不為成就偉大的人生,只是心疼女兒過於辛苦,最後死在了日本人的槍下。
多年以後,在曾經戰火紛飛的香江,不毛之地已高樓林立,流亡之處已是煙火人間。
電影《明月幾時有》劇照
一切好似從來沒有發生過,只有一個叫彬仔的計程車司機還記得往事。
他曾經是方蘭的學生,後來加入了游擊隊,抗戰勝利後為謀生開起了計程車,時代變遷下的普通人,都過起了嶄新的人生。
一群跨世紀的老人,或悄然擠上公交車,或蹣跚走在街巷裡,最終匯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,沒人知道他們曾經的身份。
許鞍華說,他們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。
她自己也有出鏡,在冰室裡,許鞍華背對著鏡頭,與梁家輝做訪問。
最左側白色衣服背影,為許鞍華
影片最後,講完往事的梁家輝,顫顫巍巍地起身,匆忙地走回計程車,掛上暫停服務的牌子,駛入香港的車水馬龍中,最後消失在霓虹深處。
電影《明月幾時有》截圖
留在原地的許鞍華,也在傍晚時分走進人群。
中年人的滄桑中,總有一種無言的傷痛,許鞍華的電影總是透著一股異鄉人的漂泊感,她自己本身卻甚少對外暴露自己內心的孤獨。
在許鞍華一個人的電影江湖中,沒有血肉模糊的恨意,只有溫和的悲憫。
眾所周知,張愛玲的文學作品,是很難被影視化的,許鞍華偏不信邪,她選擇迎難而上。
前有《傾城之戀》《半生緣》,今有《第一爐香》。
10月22日,由許鞍華執導的電影《第一爐香》如期上映,講述了女學生葛薇龍被姑媽樑太太利用,與花花公子喬琪喬關於慾望與糾纏的愛情故事。
所有的觥籌交錯,不過是末日前的狂歡。
這部電影編劇王安憶,攝影杜可風,音樂阪本龍一,擁有強大的幕後班底,演員由馬思純、彭于晏、俞飛鴻、範偉等人主演。
許鞍華將張愛玲的書中人變為影中人,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風暴。
電影《第一爐香》劇照
最大的莫過於是關於選角的爭議,馬思純與彭于晏被觀眾們認為與原著背道而馳,演出一股“純愛故事”的青春疼痛質感。
作為導演中最懂張愛玲的許鞍華,影片是關於女性對愛情困局的敘事,許鞍華擅長用特寫表現失落與空虛。
她看張愛玲,看到的不是人性的涼薄與尖銳,而是人的漂泊與身份認同。
電影《第一爐香》劇照
許鞍華的童年時代是不快樂的,對此她一直耿耿於懷。
後來,她坦言自己當時的不快樂,也許是因為有一個不快樂的媽媽。
“她總是在想念日本,總說要吃日本菜、看日本電影。不過,後來她真去過一次日本,發現什麼都不一樣了,回來就絕口不提了。”
童年與母親影響著許鞍華之後的創作,她後來的電影裡,母女關係一直是她求索的主題。
小時候的許鞍華與母親
她的父親曾是國民黨文書,這個身份註定了這一家人飄搖不定的命運。
許鞍華至今都不知道,哪裡是自己的故鄉。
她出生於遼寧鞍山,兩個月大時,跟隨父母移居澳門,最後定居香港。許鞍華在一箇舊式家庭中長大,因祖父與父親都愛好古典文學,她從小讀了很多書。
直到15歲那年,許鞍華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日本人,“每個人都說她是東北人,我一直以為她不會講廣東話,又沒讀過書,所以不太認得中國字。”
年輕時的許鞍華,眉目清秀,一雙眼睛裡滿是靈氣,書卷氣濃。
年輕時的許鞍華(前面)與家人
1972年,她從香港大學英國文學和比較文學系獲文學碩士,隨後再次踏上另一個異鄉,去到英國倫敦電影學院攻讀電影專業。
其實在父母的期待中,許鞍華應該成為一名醫生,可她卻沉浸於電影的光影世界。
年輕時的許鞍華
直到今天,談起在英國進修電影的日子,許鞍華還是會留戀,那是屬於她的白衣飄飄的年代。
她擁有年輕、嶄新的臉,整個人卻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沉靜。
後來,每當回憶起那段時光,許鞍華都確鑿無疑地說,那是自己人生中真正的黃金時代。
年輕時的許鞍華
1975年,學成回到香港的許鞍華最初進入電影圈,是作為一代電影宗師胡金銓的助手,起點非常之高。
“別的女人可能對談戀愛更感興趣,而我卻覺得能當導演很威風。”
1979年,許鞍華小試牛刀,執導了電影處女作《瘋劫》。
這部由趙雅芝、萬梓良、張艾嘉主演的驚悚劇情片大獲成功,奪得多個獎項,這部電影被看作是香港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作。
1979年電影《瘋劫》劇照
胡金銓曾經寫給許鞍華一封信中的一段話,對她影響深遠:
“如果有一天,在外國的影展裡,我們不需要用中國的絲綢、瓷器,或古董來吸引外國人,而是拍一些水準非常好的戲,那樣中國的電影就成功了。”
這封信,許鞍華儲存了二十多年,之後的她拍的所有電影都在關注中國最普通的人群,沒有氣勢巨集大的場面,只有溫情的小人物。
許鞍華的朋友圈藏著香港影視圈的黃金時代。
由左到右:許鞍華、林青霞、徐楓
其中劉德華是最為濃重的一筆,他曾說許鞍華是自己最大的恩人。
這種緣分源於1982年的電影《投奔怒海》,彼時的劉德華還是一個新人,面臨無戲可拍的窘境,是許鞍華向他伸來的橄欖枝。
這部文藝電影,講的是七十年代越南排華事件,透過一位外國記者的鏡頭,悲憫地記錄著關於人性的災難。
劇本有7萬字,卻是一個沒有經歷過政治動盪的人,關在書房中寫出來的,聽了上百遍的《安魂曲》,香港人驚覺未來自己的命運,或將如越南難民般投奔怒海。
電影中,有遙遠的自由,也有通往人性之路的仁慈。
1982年電影《投奔怒海》祖明(劉德華 飾)劇照
該片成為香港新浪潮的經典力作,並獲得1500多萬港元的票房,重新整理本地文藝片票房紀錄。
這部電影是由知名影星夏夢投資拍攝的,而《投奔怒海》的電影名則是夏夢的傾慕者金庸想出來的。
劉德華憑藉此片獲得當年金像獎最佳新人提名,隨後演藝事業扶搖直上。
這是劉德華的電影處女作,出道即巔峰。
他將對導演許鞍華的伯樂之恩,默默記在心中。
劉德華與許鞍華
導演陳嘉上曾說:“香港電影之所以能夠撐著,是因為我們還有王家衛、許鞍華,而不是因為有我和王晶。”
這句話,足以說明許鞍華的功力不一般。
令人唏噓的是,在《投奔怒海》之後,許鞍華陷入到一段長達十年的低潮期。
在許鞍華二十幾歲時,她迷戀上兩位民國女作家的書,一位是張愛玲,另一位是蕭紅。
關於張愛玲,許鞍華之前已經拍過《半生緣》與《傾城之戀》。
1984年,她拍攝《傾城之戀》,周潤發出演男主角南洋華僑範柳原,繆騫人出演女主角白家六小姐白流蘇。
許鞍華直言那是個因為一座城市淪陷,從而成全了一對“狗男女”的故事。
1984年電影《傾城之戀》範柳原(周潤發 飾)與白流蘇(繆騫人 飾)劇照
電影上映後,惡評如潮,忠於張愛玲原著的許鞍華懊惱不已:
“《傾城之戀》最大的教訓,是我沒抓住作品的精神,那個作品的精神其實是很西方、很諷刺的,而不是纏綿的大悲劇。節奏處理得過慢,這明明不是一個纏綿的故事,不知怎麼會被搞得很纏綿。”
許鞍華對張愛玲的文學作品,有著某種執念。
十三年後,她用自己的敘事方式拍下了《半生緣》,由黎明與吳倩蓮分別飾演男主角沈世鈞和女主角顧曼楨。
1997年電影《半生緣》顧曼楨(吳倩蓮 飾)與沈世鈞(黎明 飾)劇照
梅豔芳則飾演顧曼楨的姐姐顧曼璐。
梅豔芳與吳倩蓮 劇照
在許鞍華的鏡頭下,這是一個迥異於從前香港電影中的上海景象,不再燈紅酒綠,不再繁華。
她拍工廠裡女工面無表情的臉,昏黃暗淡的路燈下欲說還休的戀人身影,飄著油條豆漿熱氣的街巷,那是一種將個人命運包裹在時代洪流中的緊張感。
吳倩蓮飾演的顧曼清冷善良,遭受過苦難後的自尊與獨立令人尊重,眼神中都是戲。
1997年電影《半生緣》顧曼楨(吳倩蓮 飾)劇照
溫吞的黎明非常適合出演這位書卷氣撲面的沈世鈞,那種美好的脆弱感,一碰即碎。
他們的愛情如冬天裡渺小潔白的雪花,經不起世俗的衝擊,結局可想而知,兩人相愛在一起過,最後還是分開了。
許鞍華最擅長描寫細節場景,當顧曼楨從醫院逃出來後,在學堂教書。她手拿書本教孩子們讀《春望》:
“國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
感時花濺淚,恨別鳥驚心。”
一字一句,呈現的都是遭受巨大傷害後,顧曼楨悽苦的真實內心,給觀影者一種悲寥感。
1997年電影《半生緣》顧曼楨(吳倩蓮 飾)劇照
電影中有一幕場景,沈世鈞在冬天的黑夜,照著手電筒尋找顧曼楨的紅色手套,找到後露出孩子般的笑容。
喜歡一個人也不過是這樣了,而再喜歡又能怎麼樣。
這部電影最令人痛心的一句臺詞,莫過於影片最後,顧曼楨與沈世鈞在熟悉的地方重逢,物是人非,她道出的那句:
“世鈞,能再見面已經很好,但我們已經回不去了。”
1997年電影《半生緣》沈世鈞(黎明 飾)與顧曼楨(吳倩蓮 飾)劇照
兩個人的緣分很淺,淺到只能用其半生。
那不是悲劇,而是人生。
影片上映後依舊反響平平,許鞍華陷入了沉默,她認為感覺很對。
1997年電影《半生緣》劇照
在之後的創作生涯中,許鞍華彷彿總在受挫。
除了張愛玲的兩部小說改編電影,還有一部便是她的半自傳電影《客途秋恨》,講述的是許鞍華當年與母親從隔閡到理解的歷程。
可是在自己內心再如何翻江倒海,在旁觀者看來,都是平淡無味。
意料之中的是,許鞍華的《客途秋恨》票房撲街。
1990年電影《客途秋恨》曉恩(張曼玉 飾)與葵子(陸小芬 飾)劇照
導演王晶甚至送上嘲諷:“誰願意看一個胖女人和她媽的故事。”
他能說出此番言論,並不奇怪,王晶的電影永遠活色生香,性感美女撩動著男人們的荷爾蒙。
但在許鞍華的電影裡,你永遠都看不到性。
她很窮,旁人勸她去拍商業片讓自己好過些,許鞍華又不肯迎合。
如此窘境,導致她尋求資金愈發困難。
直到1995年,電影《女人,四十》橫空出世,將許鞍華再次送到成功之巔。
1995年電影《女人,四十》阿娥(蕭芳芳 飾)劇照
影片聚焦底層小人物的命運,在柴米油鹽、家庭瑣事中表現世態炎涼,人情冷暖。
在平淡之中,擁有真情動人的力量,這部電影橫掃當年各大電影獎項,還將主演蕭芳芳送到柏林影后的寶座。
電影中有一段對話,蕭芳芳飾演的阿娥反抗的那句話,也是導演許鞍華內心所想。
“你最大的幸福不是做我老婆嗎?”
“上班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樂趣,我嚴重警告你,我怎麼也不會放棄的!”
1995年電影《女人,四十》劇照
正如許鞍華事先並沒有預料到,《女人,四十》會如此受歡迎,她同樣也不知道自己的那部電影會被市場所接受,這些她都不在意。
作為一位文藝片導演,她的電影作品受眾面相對較少,票房與口碑往往不成正比,叫好不叫座的電影時常會發生。
或許,投入電影本身就是一場賭局。
1995年電影《女人,四十》劇照
面對票房慘淡的困境,許鞍華最初會感到沮喪。後來,她漸漸走的時間長了,明白最後定會水落石出,拍好戲是最重要的。
2008年電影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上映,講述了一對普通女子的生活故事,就像大部分同個時代的人一樣,過著平凡的日子,折射出天水圍生活裡的刺與溫情。
2008年電影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劇照
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,是沒有人會替她拍電影的,但是許鞍華會。
許鞍華對香港社會某些群體的關懷,從未消失,她想要將自己心底感動的東西,通過電影準確無誤地表達出來。
時代在瘋狂的物慾加持下,越來越快。許鞍華選擇逆流而上,她的電影越來越慢。
在主流充斥著感官刺激的香港電影圈,許鞍華的溫吞顯得不太討喜,她的剋制與分寸感傾向於中年人的複雜氣質。
她的電影作品,有著同一種共性,那就是關注普通人的命運與瑣碎生活,有人的味道。
“我一直在拍電影,不是刻意去搞什麼社會課題,我只是對人物命運比較關注。”
於是在2012年,有了劉德華與《桃姐》。
許鞍華與劉德華在《桃姐》拍攝現場
劉德華是個懂得感恩的人,當許鞍華四處碰壁時,曾心灰意冷不想再堅持拍文藝電影,劉德華對她說:“你本來是鳥,你不要學游泳,你不是魚,找到自己。”
30年後,許鞍華的文藝片《桃姐》很多人都不看好,劉德華自己出資3000萬,自己當男主角,零片酬出演。
最後這部溫情的電影,讓劉德華拿下雙金影帝,讓導演許鞍華第四次拿下金像獎最佳導演。
劉德華說:“導演說了一句話,我蠻痛的。她說,我好久沒有足夠的錢來拍戲了。”
這是一部極為溫情的電影,葉德嫻飾演的桃姐從13歲開始到一戶姓李的人家做傭人,伺候了李家老少5代人,也將第二代少爺羅傑撫養成人。
2012年電影《桃姐》桃姐(葉德嫻 飾)與羅傑(劉德華 飾)劇照
桃姐終生未嫁,無兒無女,將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都給了這家人,對羅傑的照顧與叮囑像是面對將要離家遠行的小孩。
桃姐對羅傑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:“你忙吧,不用常常來看我。”
在桃姐的最後幾年,羅傑將她視為母親,拉著老人家的手去餐廳吃飯,點一條桂花魚,夾了一塊魚肚中間最肥美的魚肉到桃姐碗中。
兩人的相視一笑,是默契也是溫暖。
2012年電影《桃姐》桃姐(葉德嫻 飾)與羅傑(劉德華 飾)劇照
在桃姐生命的最後階段,羅傑一直陪伴在她左右,他平靜地向醫生交待桃姐的後事,看似冷靜地一人坐著吃麵,但是他無法下嚥,隔著螢幕也能感受到那錐心的痛。
在桃姐葬禮上,大家坐在一起,回憶這個女人的過往,電影沒有陷入到無限的悲傷中,只有濃濃的溫情。
這也是許鞍華電影的核心。
2012年電影《桃姐》桃姐(葉德嫻 飾)與羅傑(劉德華 飾)劇照
年輕時,她拼命透過自己的片子討論沉重巨集大的命題,年老後,她更願意關注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和內心狀態。
“因為我也老了,65歲,單身,是即將孤零零老去的女人,桃姐經歷了我內心所有的恐懼。”
2012年電影《桃姐》桃姐(葉德嫻 飾)與羅傑(劉德華 飾)劇照
那年,許鞍華憑藉電影《桃姐》,再次橫掃港臺電影頒獎典禮。
在電影頒獎典禮上,劉德華含淚告白:“謝謝許鞍華導演30年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當演員,成為巨星。”
許鞍華與劉德華相視而笑,是惺惺相惜,也是患難與共。
許鞍華說,自己拍完《桃姐》後,已經不再害怕變老與潦倒了。
她釋懷了。
有兩位民國女作家,吸引著許鞍華那根敏感的神經。
前有張愛玲,後有蕭紅。
那是一位歷經坎坷的呼蘭河作家,才女的一生彷彿都在過冬天,短暫到只有31年。
命運給予蕭紅超脫於常人的才情,卻也刻薄得很,吝嗇到給她的溫暖轉瞬即逝,她的脆弱源於不想一人獨自面對這個世界。
電影《黃金時代》湯唯 飾演蕭紅
對於蕭紅,許鞍華有著自己的心念。
“她是東北人,我也出生在東北,她又是在香港過世的,所以我特別有親切感。”
從一場戰爭到另一場戰爭,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,從一次破裂到另一次破裂,許鞍華說蕭紅的故事,她想了40年。
“從異鄉又奔向異鄉,這願望多麼渺茫,說不出的痛苦最痛苦。”蕭紅在電影中如此說道。
許鞍華在拍完《黃金時代》後,再次想起自己的童年與父母親的命運,她說:“其實我覺得流浪也好,漂泊也好,都沒什麼不好的,最起碼,他們因此度過了豐富的一生。
她稱這是一次偉大的嘗試,核心仍然是一部悠長的文藝片。
電影《黃金時代》湯唯 飾演蕭紅
遺憾的是,蕭紅的故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共情。
2014年,《黃金時代》上映之後,票房慘淡,許鞍華在一場座談會上調侃自己:
“我真的不是什麼大導演,希望死之前努力成為其中之一,但現在還不是,至於40年的拍攝生涯,有時就是為了餬口,要賺錢。因為我不懂做其他的事,又沒有資格做舞女,於是就繼續拍電影。”
在她的心中,拍電影除了為了餬口,也是為了自尊,許鞍華羞於講一些拔高與渲染情緒的言語,儘量平實地表達,如同她的電影。
關於那個走遠的民國年代,許鞍華時常懷念:“那個時代是很殘酷的,很沉重的,現在這個時代表面是很輕鬆的,可是底下還是殘酷的。”
人文情懷,從未在她的電影中消失過。
湯唯、馮紹峰、許鞍華在電影《黃金時代》拍攝現場
許鞍華非常接地氣,她曾對要採訪她的記者說:“我這個人好普通,沒什麼好寫的啊。”
其實她自己的人生,本身就是一場傳奇。
作為“香港電影一姐”,她一輩子沒有結婚,與90多歲的母親住在香港北角的小公寓,用她的話表達為“兩個老女人互相支援”。
不買房不買車,大大方方地擠地鐵,她潦倒卻是體面的。
許鞍華自己從未以藝術家自居,她彷彿習慣了讓自己處在難堪矛盾的境地。
74歲的許鞍華將自己嫁給了電影,她對於人生困惑的追問都藏匿其中。
許鞍華的電影很溫情,曾打動無數人的心靈,她電影裡的人,始終帶著異鄉人不停漂泊的疏離與清冷。
許鞍華在電影《黃金時代》拍攝現場
可又有誰知道,她的心裡,也藏匿著酸楚的故事。她出生於遼寧鞍山,童年時期在澳門生活,之後在英國讀書,又回香港拍戲。
對她來說,哪裡都不是故鄉。
“異鄉人”這三個字陪伴了許鞍華的前半生,孤單一人,行走千里。在門與門之間顛簸,在城與城之間折騰,不必問她為了什麼。
她窮盡半生只想當一個旁觀者,卻偏偏是個局內人。
許鞍華符合我們對藝術家美好的想象,不為物慾與名望拍電影,有才華,卻始終保持自我懷疑,最後也只能認命。
“作為一個電影人,我當然希望自己好過現在,死的時候好過現在。”
許鞍華與周迅在電影《明月幾時有》拍攝現場
許鞍華的電影,幾乎全程見證了香港電影的風雲變遷。
她拍電影42年了,從32歲到74歲,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時光,都給了電影。她的電影,就是她的生活。她的高光與粗糙,她的完整與缺陷,都在其中。
當初與許鞍華在一起拍電影的那些夥伴們,有的去世了,有的已經退休。
她時常會想念當年,一起熱愛電影的那些老朋友們,那是這位“香港導演一姐”溫情靈性的品格。
她試圖用看似沒心沒肺的大笑,掩蓋真實的內心,那畢竟是許鞍華不願輕易展露的地方。
許鞍華說自己做人很失敗。
因為她的生活除了電影與看書,其他一片空白,沒有結婚沒有兒女,“很多人都有的經驗,我都沒有,有點虧了”。
她淡淡訴說著自己的缺憾,卻堅定地說自己嫁給電影,不後悔。
許鞍華,是有資格輕描淡寫的。
很多人對她走路印象格外深刻,劉德華說起來最為動容:
“山上拍戲,她總是走在前頭,哪管路程中跌了多少次,還是繼續走。其實她慢慢走,可讓我們趕上,卻不知怎的,總是那樣快。”
許鞍華走路如此之快,或許是這些年,她早已習慣獨自闖在前頭,比起與這個圈子同步,她更想一個人走在前面,內心時刻保持警惕。
七十多歲的許鞍華孤獨地坐在片場
在她的電影中,有各種各樣的愛情,許鞍華自己卻始終孑然一身,她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電影。
如今的許鞍華已經74歲,在很多人已經頤養天年的年紀,她仍在光影世界裡尋找自我。
許鞍華的母親在她三十幾歲時,也不可免俗地催過婚,後來,日子長了,老人家對女兒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:“我覺得你這輩子不適合婚姻。”
她聽到之後,沒問原因,只是覺得非常有道理。
回顧自己的大半生,許鞍華說:“最悲傷的生活不過如此,最幸福的生活不過如此。所以,我覺得我的人生波瀾壯闊。”
在結束工作後,她會迫不及待地回到香港北角的家,那裡有與自己羈絆大半生的母親。許鞍華對張艾嘉說,她想用更多的時間喝酒、唱歌和跳舞,但這終究只是“奢望”。
早些年,她與施南生出去喝酒,喝了幾杯後頗有興致,許鞍華給朋友們背了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。
自那之後,許鞍華的朋友們就不想讓她喝酒了。
張艾嘉與許鞍華
1990年,許鞍華執導的《客途秋恨》,講述了一對異國母女從隔閡矛盾到彼此原諒的漫長故事。
值得一提的是,這部電影是根據她真實身世經歷改編的,青澀的張曼玉身上有著年輕時許鞍華的影子,眼神中沒有戲份的味道,懵懂中帶著強烈的倔強。
1990年電影《客途秋恨》曉恩(張曼玉 飾)劇照
故事背景是巨大的國族傷痛,劇本落在母女關係的和解。
張曼玉飾演的曉恩,父母相識於戰亂年代,母親葵子是日本人,父親是國民黨文書,自己則是在英國修讀電影,學成後回到香港。
母女二人的隔閡,只有在尋根的鄉愁中才得以緩解,“越親的越遠,越遠的越親”。
涼風有信,秋月無邊。
1990年電影《客途秋恨》曉恩(張曼玉 飾)與葵子(陸小芬 飾)劇照
這部許鞍華的半自傳電影,有她的來處,本是客途的地方,最終成為歸地。
許鞍華回憶自己的童年與母親,“我一直覺得我媽媽就是一個流浪者,年紀輕輕離開了家,從日本到中國,從齊齊哈爾到瀋陽、鞍山,再到澳門,最後落地香港,最終發現哪裡都不是故鄉。”
遷徙多次的人,落身不論何處都是羈旅,一生漂泊都未曾有家。
只是有些東西,永遠都不會失去。
1990年電影《客途秋恨》曉恩(張曼玉 飾)與葵子(陸小芬 飾)劇照
熱鬧都是別人的,許鞍華記憶中珍貴的影像,在別人的眼裡,不過是一閃而過的畫面。
曾經的鄉愁,都已成秋恨,許鞍華至今仍與九十多歲的母親住在香港北角的一箇舊公寓裡,家中還有一隻貓。
許鞍華與母親
在她住處附近的香港北角英皇道,有家蘭心照相館。
1954年,張愛玲居住在附近,那張睥睨眾生冷眼看世界的著名照片,便是在此地拍攝的。
張愛玲
三十年後,張愛玲在洛杉磯搬家整理行李,看到這張老照片,不禁自題:“悵望卅秋一灑淚,蕭條異代不同時。”
從某種意義上而言,許鞍華與張愛玲來自相同又不同的漂泊年代,從異鄉到另一個異鄉。
許鞍華總是在暮色沉沉時,牽起母親粗糙的手,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巷。
天黑得很快,大雁北飛的聲音飄搖而來,聽起來像是委屈的啜泣,在訴說一個說不清的痛處。
空蕩蕩的街,只有許鞍華,和那個生了她的女人。